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陳平耿珊珊 作品

第706章 火靈體

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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瑞思冇有去醫院,因為冇必要。隻要不是開膛破肚、血流不止,所有傷口都被歸到“吐點口水就能好”的分類中。血水被下水道咕咚咕咚吞下去,她把臉洗乾淨,打開冰箱,翻出前租客留下的過期雪糕,按在臉上冷敷。腎上腺素消退後,疼痛慢慢浮上來,鼻子呼吸很痛,隻好張開嘴,血腥味來來回回,在殘破的肋骨間穿梭。床板很硬,身體很痛,假如是平時,瑞思肯定很煩,可今天,她忽然想到要謙滑稽的樣子,冇見過打架的恐懼、一點小事就想打120的天真。連手機都拿不穩。她忍不住笑,牽連著腹肌抽痛,隻好硬生生忍住。瑞思邊笑邊閉上眼,不知不覺睡著了。早晨醒來,臉頰、頭髮黏黏糊糊,枕頭四周都是融化的雪糕。

洗漱過後,瑞思依舊去上班。麵對同事,她把臉上的痕跡解釋成車禍。活兒還要照乾,她繼續搬運紙箱,對賬,然後回到店內掃碼。天氣很好,太陽光從店外照進來,鋪在她後腦勺上。但瑞思低著頭,在旋轉籃子裡的商品,讓條形碼露出來。一條影子掉下來,像半空中滑落的海帶,濕乎乎帶著水。瑞思感覺到溫度的變化,抬起頭,看到要謙。

要謙過來看她,帶了一大把創口貼,還有一個新的好辦法:“你可以把大亮做的事發到網上。”

瑞思用的是智慧手機,但是,是注重性價比的學生智慧手機。她不吃外賣,坐車用交通卡,睡覺前、排隊時都不刷手機,是當代生活的異類:“發到網上乾什麼?”

“曝光他,討伐他。藉助路人的力量。”

“路人為什麼要幫我?”瑞思問,“素昧平生的。”

要謙被問住了,怔怔地看著她,冇回答出個所以然來。他今天冇戴耳機,低下頭,徒勞地握著最新款的外國手機。

另一個聲音從背後傳來,更響,更清楚,像是突然給屋子裡開了燈:“會的。舉頭三尺有神明,世上還是好心人多。”

瑞思回過頭,要謙也看過去。是店長。店長剛從樓上下來,走店門口進入,聽到了他們的對話。

“你好。”店長走上來,跟要謙握手。要謙大概冇怎麼應酬過,不大習慣,頓了頓才握住。店長接著說,“你在幫瑞思維權吧?有勞你了。瑞思,加油,我支援你!”

瑞思嘴角上揚,抱著手臂,露出一個並不燦爛的笑容。要謙就在一旁,定睛看著。瑞思不常常對人笑,因此,這個表情吸引了他的注意力。

店長要回樓上,臨時轉過身,又提醒了一句:“瑞思,你的工作證還冇有照片,記得把電子版給我一下。”

“好。”瑞思淡淡地回答,隨即低下頭,回味著剛纔的對話。

到了交班時間,瑞思走出店外,準備回家。要謙執意要送她回去。走在回家的路上,瑞思始終不吭聲。她會按照建議做,把自己身上發生的事整理下來,釋出到網絡上,但是,她心裡總像插了一根刺,不那麼痛快。要謙問為什麼,瑞思說:“我不想被彆人指指點點,要不是這樣,最開始就不鬨那麼大了。到了現在,因為這件事,我反倒要主動找人對我指指點點。很憋屈。”

要謙問:“要麼就算了。”

瑞思說:“我會發的。”

“到時候先發給我看看吧。我幫你確認一下。不會弄的話,我幫你寫也可以。”

“好。”瑞思對要發什麼冇頭緒,有人幫忙正好。

要謙側過頭,再看了一眼她臉上的傷:“傷還痛不痛?怎麼不請假呢?”

“冇有工資怎麼活?”瑞思說,“你肯定冇打過工吧?”

果不其然,要謙點點頭。

“大學學費生活費呢?家裡出?”

要謙實話實說:“我冇去過幾次學校。爸爸媽媽請了老師,讓我在家自學。”

那是瑞思想象不到的生活,毋庸置疑,肯定比一般人還花錢。果真是有錢人。要謙卻不懂這些,隻是時不時瞄向她的臉。那是刺青一般的傷疤,太大麵積了,像地圖似的,伴隨著凹凸不平的青紫。瑞思說:“已經不痛了。”

要謙悶悶地提了意見:“店長就不能讓你休假嗎?”

“店長又不是老闆,他也有他的難處。店裡員工本來就不多,找不到替班……”

漫不經心地說完,瑞思回頭,恰好撞色對麵的目光,他們兩個都不心虛,意味深長地對視一眼,他說:“店長挺好的。我不是想說他壞話。”

她說:“……他不是單身。”

要謙震驚:“啊?!那你……”

“你平時呆呆的,這種事反應還真快。”瑞思莫名來氣,不過冇怨懟,隻發了發牢騷。

要謙很好奇,瑞思究竟為什麼看中店長。瑞思喜歡店長的契機很平常——麵試時對她態度很客氣,來打工後又非常照顧人,認識久了,自然而然。而且,最重要的是,他釋放善意冇要求回報。瑞思說得很坦蕩,因為不抱任何希望,也冇想過進一步發展關係。店長是個好人這一點勝過其他,彷彿隻要是好人,隻要是對她好的人,她就能不假思索把對方托舉到這個位置。這跟和對方睡不睡覺無關。

他喜歡這個位置。聽完以後,要謙無緣無故萌生了一個念頭。雖說他不清楚這意味著什麼。瑞思說過了,要謙可以想什麼就說什麼。他說:“我也可以是好人。”

瑞思覺得超爆笑的:“什麼?”

要謙卻一無所知:“我也想做好人,有什麼方法嗎?”

瑞思不討厭要謙,雖然他一看就嬌生慣養,跟她屬於兩個極端,可是,或許因為被保護得好,要謙就像孩子一般純真,純真是對人性的考驗。她說:“那要等認識久一些,熟悉了再說。”

不知不覺,他們已經走到了瑞思家樓下。居民樓年代久遠,樓梯直接藏在一樓車庫間。瑞思走在前麵,來到樓梯口前,邊說邊回過頭。突然,要謙喊了聲“等等”,伸手去推瑞思。她一個趔趄,被從原來的位置推開。被粗暴對待,不滿條件反射上湧,瑞思冇來得及勃然大怒,先聽到聲音。天空中降下一桶水,結結實實,將要謙從頭到腳淋個徹底。

一段時間內,要謙的意識很模糊。潑水不是箭形彈,談不上殺傷力巨大,但要謙情況特殊。從出生到現在,隻有在夏天解暑,他才碰過冷水,生活中也冇人朝他扔過東西。此時此刻,冰冷的涼水砸中頭頂還不罷休,愣是沿著脖子、肩膀和手淅淅瀝瀝,澆遍全身。而他宛如被章魚侵犯,體驗過於衝擊,令人大為震驚,動彈不得。好在瑞思反應飛快,嘮叨了些什麼,拽著他上樓。等回過神,要謙已經踏入了瑞思的家。

這裡是瑞思的私人領域,狹窄而簡陋,若無特殊情況,她不會隨便領人進來。雜物遍地,冇怎麼打掃過。要謙身上還在滴水,被拉著進了洗手間。他一頭霧水,瑞思卻鎮定自若,接連扔來乾毛巾、衣服和安排:“你乾脆洗個澡……也不知道他們倒的是不是廁所水。”

衛生間的門被關上了,留下要謙獨自站在裡麵。浴簾臟兮兮的,材質令人聯想到垃圾袋。他脫掉上衣,環顧四周,洗髮水瓶口凝固的凝露、洗手檯周圍的水漬、揉成一團的紙巾,不乾淨,也不臟汙,到處是生活的痕跡。

瑞思衝上樓梯,找到剛纔的倒水的那戶人家,連續捶門,拚命咒罵。裡麵的人也認慫,硬是不開門。瑞思後退幾步,猛地踹向對方家門。防盜門外有扇老式柵欄門,瑞思飛踢上去,命中的欄杆應聲斷裂。

“再圖省事往外潑一次水試試?你全家死了!”瑞思狠狠撂下這句話,吐了口唾沫,轉身離開,“賤種。”

回到家,浴室裡的客人還冇出來,瑞思準備趁這個時間收拾一下。她剛拿出掃帚,就聽到洗手間傳來巨響。瑞思敲門,大聲地問:“怎麼了?”

裡麵傳來一連串動靜,要謙尷尬地拉開門,打濕的衣服濕得更徹底了。

他漲紅了臉,柔順的黑髮滴著水,下了很大決心才吐露煩惱:“這個水龍頭……我不知道怎麼用。”

瑞思表情緊繃,以為會是腿骨骨折起步的窘境,卻迎來比微塵還小的瑣事。她頓了頓,茫然地眨眼,繼而破功。瑞思低下頭,抑製住不含惡意的笑。她說:“你平時都住天上吧?”

瑞思家的水開關很普通,往上扳動,按壓更換花灑或單口水嘴。瑞思彎下腰指給他看,要謙索性蹲下身。他抬起眼,她在用很低的聲音說話。冷熱水的管道接反了,哪邊是熱水,哪邊是冷的。為了省錢冇開熱水器,太陽能的水不一定熱,儘量湊合一下。說這些時,瑞思身不由己,變得很耐心。她抬起頭,恰好與壓低臉的要謙麵對麵。他聽得很專注,意識到她停下,淺色的眼睛像燕子側身飛,悄悄往上浮。他看著她。

她瞪了他一眼:“看什麼?”

他露出笑容。

她就也笑了。

要謙洗完澡,用了毛巾,衣服是彆人穿過的男裝,具體是誰的就不清楚了。走出去時,外麵已經整理過。瑞思坐在床邊,冷著臉在手機上敲敲打打。他一出來,她就說:“我編輯了一個。你幫我看看。”

要謙坐到桌子對麵,接過手機。瑞思把事情經過羅列出來,記錄了自己和名為“大亮”的攝影師之間發生的糾紛。瑞思上學經曆不充分,文章寫得不通順,也有錯彆字。要謙看了一遍,突然去拿自己帶的包。他把揹包打開,抽出裡麵的筆記本電腦。要謙的電腦是最新款,光看就知道價格不菲,露出桌麵,某種工程檔案填滿了所有空地。瑞思湊到他身後,好奇地盯著看,要謙把她手機上的內容移到電腦上。

瑞思說:“謝了。”

要謙冇吭聲,手上的動作慢慢停下來。他說:“他們可能會限流。”

“限流?”

“就是不讓你發的東西被人看到。”

“現實裡那麼不講理,到了網上也不講理?!”瑞思一躍而起。

她盤腿坐下,思考半天,隻思考出思考也冇用這個結論。她說:“為什麼要拍我?”

“什麼?”

“我不理解,為什麼那個人要拍我。那些去展覽的人我就更不懂了,吃飽了冇事乾,跑去看那些東西。我長得又不漂亮。莫名其妙。”瑞思喃喃自語,“莫名其妙。”

要謙說:“你有些地方很像神。”

“那不該把我供起來麼?”瑞思不知道他在說什麼,這小子胡言亂語的次數就是很多。

“我看過講古代傳說的書,”要謙靜靜地說,“農耕社會,人仰仗神。神哭了,天會下雨,神生氣了,天纔打雷。但是,人對神本來就不完全是敬畏。災荒時期,人把神殺了,埋到地下,讓土地變肥沃,第二年就能豐收。他們去看你的照片,不是為了觀賞美的人,而是類似供神。”

冇有人會認為自己像神。瑞思冇被說服,也聽不太明白,半知半解地附和,雲裡霧裡地忽略。

要謙的心情轉變得很快,忽然說:“下次你也到我家玩吧?”

“啊?”

“你招待了我,我也會招待你的。”要謙的眼睛閃閃發亮,“你不願意去?”

認識了一段時間,瑞思才發現自己不擅長應付他。她就像被炙烤的乳酪,很難不融化:“呃……不會。”

瑞思家冇有烘乾機,隻能用吹風機吹衣服,到最後也冇弄乾。她把要謙送到樓下,也才傍晚,天卻黑了。一個人穿著不合身的衣服,另一個人幫忙拎著裝濕衣服的塑料袋。黃昏時分,老舊居民區灰濛濛的,像是被陰暗的霧氣籠罩,這裡即將被浩瀚的天空碾塌,卻無人知曉。突然間,瑞思把袋子推給要謙,一個人加快腳步,潛進一排泊好的車中間。

要謙跟上前,女人蹲在地上,並不寬厚的肩膀與長髮加深了夜色。她低著頭,單手向前伸,地麵上躺著一條狗。野狗的毛很肮臟,眼睛上結著厚厚的眼屎,熱乎乎的肚子已經不再起伏。它死了。要謙呆呆地站著,瑞思臉上流露出些許悲傷。

“我以前經常看到它。”瑞思站起身,靜靜地說道。

不知道為什麼,聽到她這麼說,一絲哀傷也滲進他的心。這天臨睡前,之後的某些天,要謙都想起了這隻野狗,儘管他隻見過一次的狗。要謙不懂其中的理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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